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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2-07-05 22:46

知道女儿被熟人性侵后,一个爸爸的六年[6P]

知道女儿被熟人性侵后,一个爸爸的六年[6P]



一定要活下去,我们哪怕拼死也要活

2015年冬天,李辉从女儿小冉的口中知道她曾在童年遭遇性侵。追问下去,小冉沉默。两年后,小冉鼓起勇气告诉爸爸,性侵自己的人是他的朋友岳某金。这改变了一个家庭。

李辉要讨公道。他试过各种办法,他去找岳某金对质,因为愤怒捡起路边的砖块砸了岳某金的右手,为此在北京海淀看守所蹲了21天。他在网上找关注女性权益的律师、学者咨询;他买了很多法律书,了解专业术语。一边做着这些,他一边陪女儿小冉治疗抑郁症。

没办法追究刑事责任,他请了成都的万淼焱律师,开始走民事侵权诉讼。2021年11月,河北任丘市法院一审判决岳某金就其猥亵小冉的民事侵权不法行为,赔礼道歉并赔偿各项损失费30万余元。在国内,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成年后刑事追诉期已过无法追究刑责,转而进行民事诉讼,这是胜诉的首个案件。

胜诉的背后,是一个女孩幼年遭遇猥亵,压抑多年爆发后的勇敢;是一个父亲五十岁之后,开始认识女儿境遇,重新理解世界;是一个家庭,如何面对隔阂与伤痕。

胜诉
11月11号那天,李辉接到了河北任丘法院的电话,他急忙踩着自行车赶过去,拿到了一审判决书。

去年和今年早些时候,李辉夫妇陪着女儿小冉先后在成都和上海治疗。小冉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广东中一司法鉴定中心2021年1月出具的《司法鉴定意见书》中认为:小冉目前患有“恶劣心境”,伴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部分症状,同时认为,被告岳某金实施的性侵犯对小冉的精神障碍具有主要作用。

妈妈还陪着小冉在上海治疗,因为官司的缘故,李辉最近这几个月在任丘处理诉讼事务。

任丘的冬天萧索,大片大片干枯的枝桠在风中摇晃,稍微远离市中心一些,空旷的视野里只剩下连绵的化工储罐和烟囱。这里有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资源,中石油华北油田公司、华北石化公司都驻于此。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毕业后,李辉被分配到油田工作,他在这里安家落户。石油职工的生活工作的地方被称作矿区,这份工作体面稳定,在当地让人羡慕。

李辉心里很忐忑,急忙翻到最后的判决部分,上面写着,被告岳某金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就其猥亵小冉的民事侵权不法行为,向原告赔礼道歉,并赔偿各项损失共计30余万元。


一审判决书

痛得太久,李辉说他失去了“开心”的感觉,只是很激动,“就是很鼓舞、很欣慰,终于有了我们要求的补偿性正义,用我的话说,是正义战胜邪恶。终于.......你知道多难,实际上真的非常的难。”

李辉的代理律师万淼焱说,在我国,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成年后追诉期已过无法追究刑事责任,发起民事诉讼后胜诉的案件,这是第一例。

小冉出生在90年代。石油职工的圈子很小,住在矿区院里,工作生活环境都单纯。李辉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在他的记忆中,上幼儿园和托儿所的时候,女儿特别活泼,在少年宫学唱歌跳舞,登台表演节目,家里的相册里还保留着当时拍的照片。然而,等到初中,小冉就不爱说话了,也不怎么看重穿衣打扮。岳某金和李辉年纪相近,他也有个女儿,比小冉小两岁,两家关系不错,来往也很频繁。

根据公安局出具的《批准逮捕书》所述,伤害持续了七年之久,最初发生的时候,小冉还没上小学,岳某金用手去摸小冉的阴部。根据犯罪嫌疑人的供述和辩解,被害人的陈述,证人证言,父母自述,视频录音资料,被害人的精神状态鉴定,犯罪嫌疑人工作时间、地点证明,警方认定的犯罪事实还包括2003年冬天,在岳某金家中东屋,以及2004年夏天,在岳某金办公室的办公桌上,对小冉实施了插入式性侵犯。


任丘市

痛苦的秘密被小冉独自藏在心里。读了高中和大学之后,小冉住校,和家人更疏远了。李辉有时候觉得女儿对他们态度冷漠,有时候却觉得这是正常的事情,上大学了,女儿有自己的想法,一个学期就回家一次。小冉从来没在家里待过完整的假期,她只待半个月,学校食堂一开放——离开学还有一周多的时间,她就收拾收拾回学校了。

她对父母关闭了心门。临近毕业,独自申请了英国的学校的硕士课程,一心一意要离开这里。2015年春节前夕,她拿到了一所学校的offer。回到任丘家中,和父母讨论要交占位费,李辉那时连女儿打算出国都一无所知。小冉和父母有了争执。临近深夜,小冉突然说:我厌恶这个地方!我要离开这里。

小冉说:你知道我小时候遭遇过什么吗?我被性侵过。她抱住妈妈,颤抖到无法停止。

那对李辉来说是晴天霹雳。但是再问下去,是谁做的?小冉什么也无法再说。一个家庭,从那一天开始转向了。

活下去

知道女儿遭遇侵犯,却不知道对方是谁的那两年,李辉很痛苦。他愤怒,内心充满仇恨,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在外面坐着。他想,这个仇人究竟是谁?

煎熬,他觉得自己挺注意小冉的安全,也不让孩子和陌生人说话,那么究竟是谁?在那个年代的矿区,绝大多数家庭只有一个孩子,仇人应该和他年龄相近,如果有孩子的话,家里一定是个男孩。他每天反思,那时候跟谁接触得多?他有过好几个猜测,但最后怎么也猜不出,“我猜呀猜呀,猜不到是谁,真的猜不到”。

女儿比自己更痛苦,他不敢回忆过去,小冉承受的苦难是那么多。但是慢慢回想,他自责:“没有注意,(和女儿)没有交流,交流得少”。他揪心:这么多年,女儿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已经对外封闭的小冉的世界中,她已经崩溃过许多次。说出口之后,她再也不能独自反复吞咽那一枚苦果,佯装一切正常了。她勉强支撑着完成了毕业论文,没参加毕业典礼,就回到了家中。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与外界往来。她的精神状态变差,充满恐惧,总是做噩梦,梦里有人追杀她。


2012年8月9日,重庆,一位大学生正在向专家进行心理咨询

那几年,社会对于抑郁症患者还有许多污名。李辉自己去挂号看精神科,辗转和医生说,我有个亲戚,一个小女孩,遭遇了事情,状态不好。医生跟他说,要让女孩自己来。

“我们需要面对了,”他回家说服女儿。起初小冉不愿意出门,李辉开车带女儿去北京看病。心里挂着事,没法安宁,开车的时候走神,有次还出了交通事故,后来就改成坐火车去。2016年5月,在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小冉被诊断为失眠、焦虑、抑郁、不寐。2016年5月到2017年10月,在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小冉被诊断为焦虑抑郁。

被抑郁笼罩的时候,小冉把自己封闭起来,她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李辉跟女儿说,活下去。他说,死了一切就完了,大家会痛惜你,但是又如何呢?只能让坏人逍遥法外。

北大六医院的唐登华教授对李辉嘱咐,小冉不说,你也不要问;她要是一辈子不说,你也不要问。

2017年4月27日,台湾女作家林奕含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许多人借由她的离世,了解到性侵犯和性暴力对女性身心沉重的伤害。李辉看到后,心里不断地想:我的女儿到底有多痛苦啊?

5月2日,小冉对父母说出侵害她的人是岳某金。

李辉怎么也没有猜到是他。李辉以为,所有女孩的父亲应该和他的心态一样,担心女儿的成长,担心女儿受到委屈,遇到这样的事情绝不容忍。但是岳某金也有一个女儿,小冉还经常和她一起玩,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两家人关系非常好,李辉一直信任他,“给我们背后捅了一刀,血淋淋的”。

李辉说,女儿口中说出的这个名字,彻底击碎了他对人的信任。“真是很害怕,真是恐惧,人和人之间就简直没有信任了。”李辉还说,“有一句话是往往伤你最深的,恰恰是你最熟悉的人,这句话真是疼死我了。”

早在2011年,岳某金就离开了任丘,前往北京石油规划总院工作。5月9号,李辉和一位亲戚去北京找岳某金对质。他早上八点来到岳某金在北京单位的门口。岳某金看见李辉,还想和他拥抱,问:“你怎么来了?”

李辉正色呵斥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岳某金回答不知道。李辉步步紧逼地问:“你知不知道?”岳某金说:“知道知道,孩子的事,孩子的事。”在岳某金家中,李辉录像记录了下了岳某金妻子质问丈夫的画面:“你怎么就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啊?我们的朋友啊,那是。”岳某金说:“我等着抓吧,抓了坐牢去。做错了,自己承担责任。”

5月24日,李辉再次去北京。他拍下视频,李辉问岳某金:“最恶劣的一次是什么样的?”岳某金回答:“打屁股,和她下部有接触。”李辉问:“什么叫下部有接触?”岳某金回答:“阴部。”

李辉气得拿起路边的砖头砸向了岳某金右手,造成岳某金右手第二、三手指末节骨折。岳某金几天后报了案,李辉因此进了海淀区看守所。

在看守所里,跟他住同一间屋的人,就是前几天他在新闻上读到的杀人犯。周围的人还有毒贩、小偷、贪污受贿者。在李辉眼中,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坏人。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这些人被关在一起。李辉在看守所里待了21天:“在看守所里很无奈,很无助,但是没人帮你,你就自己暂且咽下痛苦、仇恨。”海淀区检察院最终决定对他不予起诉。


2021年3月女童保护团队的讲师为学生讲授防性侵安全课程

李辉说,去找岳某金,完全是气蒙了。那时他缺乏法律知识,现在回想非常后悔。因为没有及时报案,取证不完全。他也没能直接问出岳某金是否进行过插入性性行为,强奸行为的认定缺乏完整的证据链。李辉想借此告诉更多女孩,一定要勇敢,一定要当场报警,固定住证据。

从看守所出来,李辉觉得女儿对自己亲近了一些。那年11月,小冉决定去报警,在父母陪同下,小冉到河北省冀中公安局渤海分局刑事报案。

公道

李辉今年59岁,他办了退休,讨公道和照顾女儿成为他2015年之后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2017年岳某金手指骨折报案时,他在讯问笔录中表示,他是小冉淘气后他教育孩子脱下裤子打屁股,不小心碰到小冉的下体,并非有意;还有一次,是小冉不小心看到了他上厕所的场景。在李辉拍摄的视频中承认,是因为受到了胁迫。

2018年3月,岳某金以涉嫌强奸罪被刑事拘留,他在讯问中否认了强奸行为。警方向检察院出具了《批准逮捕书》,警方根据侦查认定的犯罪事实,以涉嫌强奸罪和猥亵儿童罪提请任丘市检察院批准逮捕。2019年1月,任丘市检察院认为,强奸罪证据不足,不起诉。岳某金被取保候审后释放。


任丘市人民检察院

李辉接连向上申诉,2020年3月18日,河北省检察院作出《刑事申诉复查通知书》,表示强奸罪证据不足,综合现有证据,岳某金的行为符合猥亵儿童罪,且符合《关于依法惩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见》第25条所述“国家工作人员,猥亵不满12周岁的儿童,多次猥亵儿童”,造成被害人精神严重伤害,符合刑法237条“其他恶劣情节”,可判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然而根据小冉对警方的陈述,最后一次侵犯发生在2004年。侵害发生时,猥亵儿童罪的追诉期为五年。尽管在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出台,增加了“其他恶劣情节”的认定,追诉时效延长到了15年。但我国刑法适用从旧兼从轻的原则,2015年的修正案内容,并不能适用给2004年发生的犯罪行为。

刑事诉讼失败了。在检察院,李辉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遇见了一位老检察官,对方建议他走民事诉讼,寻求补偿性正义。

迷茫的时候,李辉曾经向许多人求助过。在网上他看到常江的微博账号开了一个“I’ll Be Your Voice”(我愿为你发声)的话题标签,借由自己的微博,帮助那些曾经遭遇性侵害、性骚扰,但出于种种顾虑不敢、不能或不愿公开自己经历的女孩,说出自己的痛苦。

李辉知道他是位会关注女性权益的教授,就去清华新闻学院找他。办公室门口写着常江的名字,他等啊等,一直等到中午十一二点,办公室的门锁着,有人告诉他常江上课去了。一直等到12点半,见到常江,他掏出身份证,说明来意。常江鼓励支持,还给了他自己的电话,他一直记在心里,是雪中送炭的感觉。

也是在网上看到,万淼焱律师曾代理过多起性侵案中的受害者。2019年,在沧州市检察院决定不起诉之后,李辉立刻去了成都,希望在往后民事诉讼的过程中,万淼焱能做代理律师。他去了网上搜索到的万律师的工作地址。据万淼焱回忆,当时自己正在北京出差,李辉在成都等了她三天。万淼焱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李辉,“我第一次见到50多岁的一个男人,有那么样的无助和痛苦,饱受了创伤。”

新一轮的诉讼程序再次开始了。2019年12月底,四川科博司法鉴定所鉴定晓冉无民事诉讼行为能力,2020年6月,任丘市人民法院宣告晓冉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指定李辉为监护人。

2021年9月17日,诉岳某金生命权、身体权、健康权纠纷一案在任丘法院开庭,任丘市检察院到庭支持该民事诉讼。开庭从早上9点一直持续到了晚上11点,小冉没有去。从警方介入调查开始,为了案件能顺利推动,小冉接受警方调查,做过妇科检查、进行了多次精神疾病司法鉴定,每一项的过程都是一次痛苦的回溯。

她排斥去了解官司相关的事情。但是万淼焱在开庭之前,收到了小冉寄来了鸡腿、水果、面包和零食,那是小冉知道,她又要熬夜工作了。

意志

59岁的李辉身材结实,他保持着运动的习惯。但他常常显得焦躁,吃饭的时候也无法安静地坐下,不到五分钟,他会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

受到这件事情的打击和影响,可能也因为衰老,李辉睡不好觉,他说自己有时候反应慢,说话的时候会突然断片。

他保持了一种顽强的意志。这种意志来自痛苦和仇恨,“绝不能放过他们,善良人越来越退缩,不是让给这个魔鬼了吗?你要不让的话,哪怕我们牺牲掉了、倒下了,也能给社会一个示范吧。现在看来我们确实挺过来了。”

他关注新闻,对于女性权益被损害的事件特别上心。他在网上看到甘肃庆阳李奕奕遭到班主任吴永厚猥亵,从商场跳楼自杀。在李奕奕生前,检察院也是作出不起诉决定。这样的新闻每次都让他充满了恐惧,他和妻子女儿说:“一定要活下去。我们哪怕能拼死也要活,必须团结起来,鼓舞我们自己啊。”

他会听谭维维的《小娟》,“我们的名字不叫小娟,化名是我们最后防线”,他觉得这一句讲出了他的心声。他看到鹿道森被校园霸凌的经历,感到痛苦。看到矿大的一名男生去女厕所偷窥拍照,说这多恶心啊。他还知道脱口秀演员杨笠,他评价偷拍男,“你看,就像杨笠说的,男的都是垃圾。”

小冉目前在上海接受治疗,按照医生的安排与社会接触,参加志愿活动。代理案件,万淼焱只收了3万元的代理费,她和小冉约定,如果小冉能赚钱了,要把自己第三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付给她。她开玩笑说,如果工资有十万块,三分之一就足够买一只大牌包包。

今年十一假期上午九点多,万淼焱收到了小冉转给她的2000元,她很高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小冉不再禁锢自己。尝试工作接触社会,小冉也终于能拥有和普通女孩相似的烦恼。万淼焱说这是她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小冉回答,未来还很长,你还会有更珍贵的礼物。

李辉还待在任丘,11月22日,岳某金不服判决,提起了上诉。在上诉书中。岳某金的代理人,律师周密认为,一审法院根据检察院的文件,确认岳某金的猥亵事实不可取,只有刑事法庭才能认定犯罪事实。他们还质疑司法鉴定结果的准确性,认为小冉有妄想的倾向。

向沧州市法院补交完材料后,李辉想要回到上海去。有时候,他会翻出在上海的街道上和女儿骑共享单车的视频看。他们按照医生的要求,完成每天的运动量。李辉说,家里现在都听女儿的,女儿想待在哪里,他们一家未来就去哪里。